我望向老者的眉宇，竟然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气，我担心的看了看赵应，见他丝毫没有防备便凝了凝心神，往老人面前的酒爵中倾酒，酒香四溢，看到老者的喉结动了动，心里便松了一口气。老者再无心与赵应相对，赵从对峙中脱身向我埋怨道：“为何扰我卜局，这一场，定不会分胜负”
我看他一脸怪罪的眼色，便指着对面端着酒爵痛饮的巫人：“适才我若是不分散他的注意力，你就被迫进入那巫人的卜相，九死一生，你比他的意念还要弱许多，难以承受命数里的杀气。”巫人致幻，一旦进入对方的意念，就会为对手制造卜相，倘若赵应看到自己的卜相，比算卜者弱小，命运使然，就会在其中迷失自我。
赵应听完，脸上带着点点的悲伤，单手摸了摸我的头：“这是一个卜相，只不过杀气太重。”
“刚才巫人涌上来的杀气，竟真是你卜相之中的。”我呆呆的看着赵应刚毅的侧脸，不免有些心疼便安慰道：“将军一生戎马，有杀气是在所难免的。”
“公子从来都不听老夫劝告，早知如此，便不应告诉你命数。”那老者的声音在一旁幽幽的传过来。赵应跪坐下来，亲手为那巫人斟酒。巫人叹气良久，看赵应一脸的无畏之色，笑道：“这性子，和蓁儿的一样，明明知道何时生死攸关……”
听到蓁儿这个名字，赵应握紧了双手，怒道：“她唯一的错误就是把我生下来，众人所说的命运使然，竟是将我如此抛弃。”
老者见赵应气急，脸色也变得黯淡下来，闷闷地将爵中的酒饮尽。我在一旁冷眼看着，看老者还要往杯中倒酒，便按住酒壶，向他问道：“不知先生是否算到了自己的命数，酒不能这般饮。”
“商纣王饮酒为通灵，后来自焚与鹿台，周武王以此为鉴，周人便不饮酒，百年之后也被诸侯国瓜分。纣王算清了自己的命数，饮酒以自娱，老夫也算好了命数，饮酒以念故。”巫人握着酒爵，眼中闪着泪花。
“可惜纣王文韬武略，最后只因看命数而自焚于鹿台，可悲。”赵应站起身回应道。
巫人看赵应起身要走，脸上露出担忧之色：“若是能避开命数……你自己珍重。”
赵应神色淡然，眉眼中有说不出的哀伤，那老者满脸愧疚的看着他，老少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，少顷，赵应跪下做稽首大礼，整个酒馆都安静下来，赵应做礼时极其庄重，我又在他身上看到哥哥的影子。看到巫人老泪纵横的样子，心中不由酸涩，心中焦躁便欲离开席位。那老者看我要转身离去，忙叫住我：“姑娘本性淡然，超脱于外物，若是能保本心，一生安宁。”
“童子自幼受家学渲染，本心便是无为，童子虽不相信命数，但也略知顺应的道理，先生多虑了。”我心里知道老者的意思，若是执着追求名利，不仅对自己没有好处，还会让赵应陷入危险，我从老者眼中看到了对赵应深深的眷恋，也许这眷恋，是故人。
赵应一言不发的爬上了马背，脸上已经没有当初的神色。他见我低着头，一脸所思的神情，便压低嗓子：“离儿在想刚才的那位巫人罢，想到什么没有？”我听他的问话，别过脸躲开他注视的眼神。赵应知道我最恨别人窥探我的心思，忙在一旁补充道：“这巫人两年前曾给我卜卦，他与母亲深交甚好。”
我吁着马，和赵应并排行着，看着他刚毅的侧脸：“将军这般俊逸，想必并不出身于武家，你这脾性，倒像贵族之后。”
“亡国贵族之后，如何？”赵应笑道：“娘亲曾是楚国的神巫，我们家族世代为楚国王室占卜，她是神巫，其实不应有我。”
我看着赵应哀伤的神色，心头也一阵感伤：“钟离自幼便没有见过生母，家父也从未向我提及，将军能见到娘亲也该没有遗憾才对。”
赵应心疼的看着我，握紧的双拳显示出他内心的悲痛，缓缓向我道：“娘亲的执念太深，我只见过她笑过一次。”
“女子出嫁前都是言笑晏晏，嫁作人妇总会心生不甘，笑容自然也会变少。”我想到自己的生母，心中的酸涩油然而生。
赵应淡淡的看着我，冷冷道：“她唯一笑过的那次是在战场上，她手持短剑杀了我的生父，赵国当时的副将，赵陵。”
我听他说完，寒意浮上心头，手刃丈夫，怎能会有如此的恨意，我静下心来盯着天边的残阳，耳边响着赵应哀伤的语调。
楚国国君子嗣众多，王宫的公主大多为庶出，生为王宫贵族，她们宿命便是和亲，楚国和别国有纠纷不想动武时，双方便会互送一个公主交换。
赵应的娘亲宫蓁本是个楚国公主芈季的随嫁巫人，芈季虽不是嫡女，但是其母妃深受楚王宠爱，于是芈季从小便刁蛮任性。当时芈季并不钟情于所联姻的赵国副将赵陵，自古美人爱英雄，芈季更钟情于楚国大将项燕，宫蓁与芈季身形又极为相仿，芈季便把宫蓁嫁到了赵国，代替自己完成联姻。
替婚这种事情，若是泄露出去，便会引起两国征战，宫蓁家历代为楚国占卜，但这一卦却难算出吉凶，也没人能看透宫婴的命数。
宫蓁受命远嫁赵国那晚，同为巫人的修姜算出了她的命数，痛哭不止。修姜知道宫蓁早已算出自己的命数，同时也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。
联姻换来的安宁并不能维持多久，几年后，赵楚两国再次开战，联姻过去的宫蓁并没有受到两国开战的影响而不受赵陵宠爱，宫蓁却丝毫不流露任何情感，在赵陵面前也从未笑过。
楚王得知公主芈季并未嫁到赵国，而是做了项燕的夫人，便威胁宫蓁杀掉赵陵，赵陵那时已是赵国的大将，他认为当年若是宫蓁不冒充芈季嫁到赵国，赵楚之战就不会这般快。若是赵军没有了大将，楚军定会溃散。
用家族来挟持女子的事情，想来只有楚王能做到，所外人看来宫蓁无情无义，对自己的儿子赵应也极冷漠。
为了保护族人，肩负楚人使命，宫蓁随着赵陵去了战场。当宫蓁的短剑插到赵陵胸口时，赵陵喃喃着宫蓁的本名。赵陵早已知道宫蓁的来历，他知道他爱上的是楚国的神巫，不是楚国的公主。
“李牧将军将我抚养大，教我练兵打仗。从小到大，每每看到龟骨兽甲时，我都会想起母亲的卜卦，其实每一次，都是为了父亲。”见我不语，他又道：“母亲早已知道命数，才会将父亲和我冷漠相待，没成想，最终也难逃一劫。”
“她爱你们父子，胜过于爱自己。”我的双眼早就被泪水模糊。“你的名字，单字‘应’，便是对你父亲的承诺。情不知所起，以自终。她明明可以苟且活在世上，却执意与赵将军殉葬，这是何等胸怀的女子。”
赵应眼中也闪着泪光，缓缓道：“修姜便是那位老巫人，一直为她占卜，逢凶化吉。只是母亲执念太深，修姜苦等几十年未果。”
赵应甩开手中的长鞭，向前奔去，我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，良久唏嘘。
